金角财经卢桦：从传统记者到金角大王，不变的是新闻初心

卢桦的梦想源于武侠小说。受父亲的影响，卢桦从小在古龙、金庸、梁羽生的作品中流连忘返，侠义之气、英雄之举在他心里深深地打上了烙印。

书越读越多，同时他开始写作，并尝试杂志投稿，《青年文学》曾录用过他的作品。他也曾在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中曾获二等奖，他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从事写作。

阴差阳错，他大学的专业被调剂到电子科学与技术专业，但是这并未妨碍他追逐梦想，他的兴趣也逐渐从关注个人转到认知社会，并试图去发现社会问题。

2004年2月马加爵在云大宿舍连杀四个人，引发了轰动全国的“马加爵事件”。当同学们对通缉令议论纷纷，为犯人血腥的暴行咂舌时，卢桦更好奇背后的原因。他翻阅报纸杂志，甚至去网吧搜索相关报道，却失望地发现找不到能把前因后果讲清楚的报道。

他萌生了当一名记者，自己去探索事件背后原因的想法。

毕业后，怀揣调查记者梦想的卢桦入职了浙江的一家经济类报纸。

在那里，他目睹了金融危机给当地带来的萧条与冲击：曾经门庭若市、摩肩接踵的绍兴柯桥布匹市场消失了，很多档口都关了闸，大家没事可做，只能聚在一起打牌，每个人面无表情。

卖布料的阿姨告诉卢桦，她从80年代开始一直做布匹，每三个月就会用坏一台计算器，但如今，“连续三个月一单都没有。”

绍兴布匹市场 图源网络

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后，他开始思考追问08年金融危机是怎么样去影响整个浙江的；他想弄清楚背后的规律是什么。他不断逼着自己在经济领域内浸淫：概念、年报、分析。

2009年，卢桦来到《东莞时报》，负责跑制造业、外贸和外商口。

作为中国制造业的中心，东莞比浙江有更多的资源，更好的从业环境，他的眼界大开。

他可以与分管经济的副市长交流，可以与港商协会，台商协会直接沟通。但卢桦仍然觉得不满足，他天然地向往深度调查报道，但当时的报纸受到了严格的管制。

2009年底，东莞台商大厦的塔吊掉下来，砸死了人，无法被报道；很多工厂从国内转移到非洲和东南亚，其中经历的波折也无法被报道。

于是他离开东莞，跟随著名记者赵世龙，去重办新周报（周末版），其目标是做一份像《南方周末》一样有影响力的报纸。

但卢桦在那里依然很不适应，“在南方做媒体是很自由的，我随时可以怼我的总编，就着这些业务问题，争执讨论，但是在那边不行。”

在当时的体制下，稿件写完需要打印，得找2个人签字允许；出差要找8个人签字，回来的时候要找9个人，因为除了之前那8个人，还要额外找前台确定打卡时间。

更甚的是，因为稿件触及舆论管控的底线，报纸的调查报道板块不过几个月就被叫停，卢桦选择了离职。

卢桦离职的那段时期是很多媒体人的迷茫期，大家都在探索新的出路。所有人的共识都是传统媒体会被颠覆。

他最终决定脱产创业，做一个微信公众号。为了给自己的创业积累经验，他选择了一家理财类公众号当运营总监。

2018年，正值P2P盛行，大家见面开口闭口都是“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十余年的财经记者从业经验让卢桦感知到这个体系有问题——大部分的理财产品有25%甚至30%的年化收益，平台抽成又拿了7~8个点，这意味着产品有40%以上的利润。有些项目一个月撬动的资金高达两个多亿。

“很多时候回头看，谁都觉得自己很聪明，这个基本逻辑，那个违背常识。但当你处在那种氛围里的时候，你会认为这就是合理的，就像两年前的房地产。”

他选择了其中一家以给P2P导流为主要业务的“第三方理财平台”当运营总监。他在那里了解到，很多项目为了公信力会做所谓的第三方评测，但第三方机构拿了产品方的钱自然不会起到监督的作用，“就相当于自我监管”。

有一次他得知有一家养猪场，声称已经实现了现代化养猪，可以利用技术手段准确地知道母猪生产的周期，从而使小猪的存活率翻两倍，利润率也能随之翻倍。他去到现场却发现这家养猪场和传统的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这个项目在评估报告上呈现的形象是：新农业、互联网+农业......

三个月试用期结束，卢桦婉拒了对方的邀请，辞职创办了公众号《金角大王》。

公号一开始只有两个粉丝：卢桦和他的女朋友。然而第一篇推文《人们不断烧纸钱，地府会通胀吗？》出乎意料地取得了6000多阅读量；从第三篇《三四线城市房价纷纷破万，翻倍暴涨背后都有什么鬼》开始，阅读量超过十万。

他的才华有了出口，并且得到了直接的反馈——用户留言。卢桦说，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是有人和他产生了共鸣，“很多人也想到了这个观点，但是我帮他们打通了逻辑。”

除了内容本身，之前积累的运营经验也在初始推广阶段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使用了最简单的“野路子”——群聊来推动传播。

一开始，卢桦拜托朋友拉他进各种各样的群——徒步、宠物、租房等等，来者不拒。“一个群平均有300人，100个群就是3万人，他们就是你的初始流量池”。

他开始不停地加群，一直加到微信被限制，等第二天解封，再重复这个动作。最多的时候，卢桦的微信列表里有将近两千个群。“有些群会死、有些群会把我踢出去，这没关系，再加就好了。”

公众号规模达到一定水准后，有些P2P公司找上门做推广，卢桦深谙P2P的内幕，一一拒绝。后来，卢桦索性利用自己之前在P2P公司积累的人脉，写了一篇《中国金融难民》。在全网得到了大量传播，阅读量超过200万。

但在当时的互联网语境下，传播量带来的关注度，往往也伴随了风险：一篇稿件的大量关注和反馈，也意味着会受到更多的监管注意。

2018年7月29号，公众号被查封的消息传来，卢桦当时正在写推文，完成了五千多字，还剩一半。他在备用公众号里提到那个时刻：“除了一个‘操’字。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成了“公众号难民”。

被封号的时间里，卢桦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肇庆待了两天，窝在酒店里写文章。令他意外的是，把自己被封号的推文发在备用号后，他收到了粉丝们将近两万的打赏，大家都支持他东山再起。“我觉得有人愿意看，还愿意帮助我，就是我的动力。”

2018年11月8日，卢桦与合伙人成立公众号《金角海外》（后改名《金角财经》），因为投资人的突然撤资，卢桦选择自己硬扛。一直到春节前夕，他们只收到了一条广告，两万块。卢桦将这笔钱全部给了合伙人，让他回家过年。

一直到2019年3月份，新成立的《金角财经》才终于有了稳定的第一条广告收入：房地产广告。有了营收来源，卢桦陆陆续续地把之前的伙伴都找了回来，整个团队才算走上了正轨。

他在2018年的最后一夜写道：当初脱产写公众号，我还蛮忐忑的。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不愿意去写？因为最初我很不认同公众号这种充满鸡血的文体。所以我一个字一个字，很实诚地去写，我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看。得到各位认可，也实属荣幸。

35岁生日后，卢桦愈发觉得自己陷入了模式化的困境：每天看到突发财经事件，本能的反应就是“撕开”其模式，察看是否有问题，找到不寻常的地方，再安排采编写稿。

模式化的困境也同样出现在公众号上：新媒体在创造出新的传播方式后，只能遵守传统媒体的变现方式——以免费的内容吸引流量，再用流量换广告，并没有开辟出新的渠道。

而无论财经媒体还是财经自媒体，起码有百分之六七十的营收是来自于房地产。在房地产行业增长缓慢的当今，业务增量难的问题是最让他头疼的。

《金角财经》并不过分追求流量，也不愿做标题党，这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整体流量下滑。并且抖音等短视频平台上短平快的内容也分走了用户的大部分注意力。

金角财经现在的团队

更让他感到不适的是，当内容足以支撑报价之后，《金角财经》仍逃不掉寻求客户和PR的认可，也就是对传统客户关系的维护，于是，本应投身于内容的他更多的时候是在扮演销售的角色。

而对卢桦来说，他想要的不只是盈利，更多的还有实现自己的新闻理想。

在《环球企业家》工作的时候，一位风水先生创立的公司在伦敦上市，卢桦从商业角度去讨论这家公司通过什么方式实现规模化，获得新的业务增量，但稿件被认为是封建迷信，不能发稿。

卢桦觉得很荒诞，因为稿件里没有任何宣扬封建迷信的内容，但当时的他可以用「春秋笔法」绕过审查。

这种写法在传统媒体中比较常见，往往用于绕过敏感词汇，从而使稿件顺利刊登。审读风暴虽然存在，但仍有阳光照进余隙中。

可如今封号和删帖没有给自媒体人第二次机会。机构媒体有各种各样的背书，可他们什么也没有。“传统媒体即使经营不善也会有财政补贴，不会倒闭，自媒体没了就是没了。”

理想主义光芒褪去后，现在的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公众号的安全问题，其次是商业化，最后才是监督。

“很明显，我离以前的梦想越来越远了。”卢桦说。

即使困难重重，传统媒体出身的他也仍保留着朴素的正义感。

《野马财经》的创始人李晓晔曾经在诉讼的法庭上提到：通过股权关系可知，阿里巴巴已经投资了国内外至少94家主流传统媒体，并且通过刊登过阿里巴巴广告、软文判断，国内绝大部分媒体都与阿里巴巴有商业合作，因此，自媒体是监督阿里巴巴的主要力量。

在这股力量里，就有《金角财经》贡献的一份。

2020年5月28日，一篇关于《相互宝起诉自媒体“金角财经”等失实报道索赔200万 法院已立案》的「通稿」在立案的短短几分钟内铺满了上百个渠道。

相互宝是支付宝2018年10月16日上线的一个产品。所谓“相互保分摊”，意思是在加入相互保的成员当中，若有某成员遭遇重大疾病，则该成员可以享有不等的保障金。保障金的费用由加入相互保的所有成员分摊。

在团队结合数据认真研究相互保运营机制过后，卢桦他们敏锐地指出该软件的一些问题，并写成推文发表。被起诉时，卢桦还有些意外。他们只是在文章中指出相互宝的分摊费用超过了原来所承诺的金额数倍，文章也只存在了四天。

2020年年初，因为疫情的影响，《金角财经》原本400万的商务合作缩减至原来的十分之一。而应诉，光律师费就要八万以上——标的额的4个点。

很多同行对卢桦表示支持，但他们都与蚂蚁集团有商务合作，无法在明面声援他；还有一个客户在合作稿件临发布前宁肯付违约金也选择了终止合作。

一边是国内市值最大的互联网金融公司，另一边则是成立两年，十来人规模的新媒体公司，蚂蚁集团是庞大的大象，《金角财经》才是真正的蚂蚁。

卢桦去询问蚂蚁集团的公关，对方回复他：你们充满了恶意，我们的法务会告到底。

团队成员都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还有粉丝留言要帮他们众筹律师费。卢桦最终决定正面应诉，“来就来吧，我们只是指出了问题，我不相信指出问题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审在八个月的时间里开庭了六次，卢桦付出了巨大的时间成本，每次都要花费1、2周的时间对对方的控诉进行回应，再找相应的证据。

2020年10月24日，马云外滩讲话后，以放贷业务为主营业务的蚂蚁被推向了风口浪尖。这时对方突然来找卢桦和解，提出《金角财经》只需要在公共渠道发布道歉声明，他们就愿意撤诉。

面对低头道歉就能摆脱诉讼的诱惑，卢桦拒绝了。

关于蚂蚁集团和金角财经当时纠纷的相关报道

2021年3月，一审胜诉的消息传到了办公室。卢桦当时正在加班，听到消息后立马取消订好的外卖，下了馆子。约好一起减肥的编辑部成员们，当天都点了有糖可乐。

随后不久，蚂蚁以不服判决为由上诉，这个结果卢桦也早已料到。

2021年8月18日，在最终判决的七天前，卢桦接到了法院的电话，对方称蚂蚁公司想要撤诉，他有些疑惑：撤二审的诉，一审就直接生效了，无需经过他的同意。

没想到是蚂蚁公司想要撤一审的诉，卢桦吃惊之余还觉得有些好笑，“我怎么可能撤诉呢？我打了一年，都要赢了，要让法律文书还我们一个清白。”卢桦一口回绝了对方。

2021年12月14日，广东省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蚂蚁公司的上诉请求不能成立，应予驳回；一审判决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应予维持。二审案件受理费 10100 元，由上诉人蚂蚁会员（北京）网络技术服务有限公司负担。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在终审判决期限推后两次、历时565天的官司后，《金角财经》终于迎来了胜利。

妻子最先看到了终审判决的消息，和卢桦两个人在家里开始欢呼，两岁的女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卢桦笑着回忆说那眼神就像在看两个傻子。

判决书截图

公众号《洪流实验室》提到：蚂蚁金服曾告赢过企查查、朗动科技、广东第六感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内蒙君正等多家公司，鲜有败绩。一家自媒体赢了庞大的蚂蚁集团，在整个业界都极为罕见。

《金角财经》被起诉文章的原文作者之一猫酱在评论区写道：这一年多的憋屈和愤怒，在看完二审判决书的那一刻，都骤然消散了。蚂蚁可以扳倒大象吗？我们不是大象，但我们赢了那只蚂蚁。

相关的视频播出后，预想之中的传播并没有到来，微信公号推文在阅读量达到4万时被限制转发，网信办给出的理由是：文章内容没有问题，但可能会引起群体维权事件。似乎他们成了这场战斗的“孤勇者”。

直至2021年12月28日傍晚，相互宝发布公告，宣布将于2022年1月28日正式关停。卢桦询问内部人士得知，官司败诉于金角财经时造成的震动，促使相互宝最终做出了关停的决定。

卢桦的努力有了结果。虽然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但他说，即使重来一次，也仍然会选择去做，“我没有想太多后果，比如做这个事情会被搞怎么样，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去做。”

金角财经外出团建

作者 | 施嘉翔 朱清歌

编辑 | 贾婧枭

值班编辑 | 徐紫洋

统筹总监 | 胡世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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